即便在中世记渐渐远去的时候,西班牙人也没弄明白,既非黄金又非白银的信用工具究竟能有多大意义?银行账面的负债怎么又成了货币?这使得西班牙人虽自1556年开始的约200余年时间内,从南美的塞罗里科山开采并提炼出大量白银,源源不断地运送到塞维利亚。大量白银扩大了西班牙人在欧洲的贸易,支助了他们在欧洲的战争,却无法避免16世记遇到的信用风险,甚至无法让西班牙人在经济衰退中获得帮助。相反,荷兰和英国继承了中世记意大利人发展起的金融王国,并在此基础上创造出日趋完善的信用体系,才有了以工业革命为标志的西方世界的兴起。然而,人类最早的信用工具,既非近代荷兰人与英国人的首创,甚至也不是中世记地中海北岸的伦巴第、威尼斯或热那亚等城邦国家,在海上贸易最早使用的汇票。
最早创造出信用工具的那批人,说起来让现代人感到震惊。这是距今5000余年前,生活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苏美尔人(Sumerians)。苏美尔文明是人类最古老的文明,约比古代巴比伦文明还早2000年。苏美尔人不仅有自己的楔形文字(cuneiform),有自己的宗教与教育,还有商业交易活动,甚至有人类最早的国家形态——城邦国家。这不是传说,中国人关于苏美尔人的知识信息,可能最早来自陈衡哲先生的《西洋史》。1922年,英国考古学家伦纳德.伍利爵士率领一支考古队,在波斯湾与巴格达之间,发掘出苏美尔人居住的一个城邦——乌尔,其中大量的出土文物保括刀剑、头盔、乐器等,此外还有大量泥板。这些泥板系由黏土为主要材料,估计还会添加其他便于粘合的成份,才能牢固而不坚硬,方便长时间保存。不同用途的泥板,大小不一,但都必须在泥板在未干时,先刻上楔形文字,待干后便可保存。这些泥板表明苏美尔人对交易活动的记录,苏美尔人的教育系统,还显示出苏美尔人对天象的观察记录,以及60进位制的数字计算系统。尽管苏美尔人创造的60进位制,后来被阿拉伯人的10进位制所取代,但60进位还是被现代人所沿用。如世界各国计时与时钟的设计,就是以60秒进为1分,60分进为1小时。苏美尔人留下的这些泥板,统称为“美索不达米亚泥板”。
对于本文而言,所关注的是苏美尔人怎样创造了信用工具。苏美尔人在交易中形成和使用的泥板,正是人类最早的信用工具。在更远古的、完全没有货币的实物交易中,交易双方都承担高的交易费用,当交易费用高到某一程度时,交易便以失败告终。即便苏美尔人开始使用白银,如银块、银锭、银环或银片(1922年的考古发现,已显示苏美尔人使用白银作为交易手段),形成实物充当货币与作为贵金属的白银同时流通,交易者仍感到不方便——交易费用过高。
譬如:某甲用一只银锭再加50斤麦,换取某乙的一头牛。由于某乙对如此交易条件感到不满意,双方讨价还价的结果,是到当年秋天,由某甲再追加30斤麦(远期)支付给某乙。
即:银锭﹢50斤麦﹢30斤麦(远期)﹦1头牛
但是口说无凭,要想让交易成功,方法是借助泥板——在泥板上刻下如下文字:
兹定于秋季收获时,支付给泥板持有者(乙)30斤麦。
这意味着这块泥板在交易中充当了信用工具,并交给某乙。泥板事实上成了持有者(某乙)向对方(某甲)提供信用的依据。这是一块有价的信用工具,面积约相当于我们手上的一本书,其价值﹦30斤麦(远期)。
不过,美索不达米亚泥板作为信用工具的出现和应用,并非到此即大功告成,其中还有一个不可缺少的程序。通常研究金融史的学者,容易忽略这一程序。这是因为,一般研究金融史的学者似乎对当代经济学前沿理论方面准备不足。其实只要一个简单假设,即可明白这一程序的重要性。
假设到了秋天,手持泥板的某乙向某甲索取30斤麦,此时某甲突然翻脸不认账,某乙怎么办?某乙若发动家属亲友带上刀诉诸武力,强行索取本该属于自己的30斤麦,某甲事先也同样作好防守准备,甚至力量更强大,某乙恐怕需支付更高的成本了。这一假设显示,作为信用工具的美索不达米亚泥板,要想获得那个时代的认可,就必须有一个作为超然于交易双方的第三方,而且这个第三方必须是权力机构。这个权力机构可以是国家,也可以是黑社会组织。
1997年,马里兰大学奥尔森教授(Mancur Olson)在他的最后一部力著《权力与繁荣》里,证明了经济发展对于国家权力的依赖关系,其实也间接揭示了美索不达米亚泥板对于国家权力的依赖。没有国家权力,上文中的某乙,绝不敢轻易向某甲提供以泥板为凭据的信用。另一位新制度学派的重量级经济学家巴泽尔(Yoram Barzel)在《国家理论》一书中,异曲同工地将国家理解为制度与合约的第三方实施者。当某乙与某甲为泥板的信用产生冲突时,作为第三方的国家能够凭借自己的权力,使甲、乙双方的交易合约获得强制实施。易言之,美索不达米亚泥板作为信用工具,要想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同,其基本前堤是必须有一个充当第三方的国家。
有趣的是,古代苏美尔人竟然满足了他们所创造的信用工具——美索不达米亚泥板——所需的这个前堤。他们先有自己的城邦国家,然后才创造出古老的信用工具。上文所涉英国考古学家在1922年发掘的大量文物,正位于苏美尔人的城邦国家之一——乌尔的遗址。此后考古学家们又陆续发现苏美尔人其他城邦国家的遗址,包括埃利都、拉加什、喀什、乌鲁克、尼普尔等。这些城邦国家之间,以运河与界石为边界分割。由于水权与贸易道路等方面的争端,引发城邦国家相互间的战争。原在阿拉伯半岛的游牧民族——闪米特人也屡屡向苏美尔人发起攻击与掠夺,征服与掠夺是游牧民族的基本生存方式,闪米特人的一支——阿卡德人曾是苏美尔人最大威胁。现今阿拉伯人与犹太人,都是闪米特人的后代。
乌尔是苏美尔人最后的一个城邦国家,公元前1763年,闪米特人占据巴比伦城(Babylon)的另一支——阿摩利人,在汉谟拉比(Hammurapi)的率领下,用武力强行占领乌尔,其后又统一了两河流域,建立起古巴比伦王国,苏美尔人渐渐消失或被同化。古巴比伦为人类留下一部《汉谟拉比法典》,到了公元前六世记,新巴比伦王国又为人类留下一个美仑美奂的建筑奇迹——空中花园。直至公元前550年,由大流士(Darins)一世统一的波斯,又彻底征服巴比伦。
但苏美尔文明不会消逝,而是被古巴比伦人继承下来,当然包括作为信用工具的美索不达米亚泥板。古巴比伦的商业与交易活动之繁盛,足以证明这一点。泥板的转让很快衍变为债权的转让,并凭借从苏美尔人那里继承而来的计算技术,巴比伦人很快又在借贷中学会使用利息,包括高利贷以及复利的计算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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