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82年正月里的一天,一个男子驾着一辆黄牛车,打着一面黄旐旗,身着黄衣黄帽,来到皇宫未央宫的北门。
这个男人的出现震动朝野——因为,他竟然自称是武帝征和二年、也就是九年前,在湖县自杀身亡的卫太子刘据。
刘据是汉武帝刘彻的第一个儿子,他刚一出生,刘彻就命东方朔作《皇太子赋》,并大赦天下,向世人宣告,这个刚出生的婴儿就是大汉帝国未来的继承人。
刘据七岁时被正式册立为皇太子,因为他的生母是卫子夫,所以一般称其为“卫太子”。
汉武帝对这个儿子寄予厚望,不仅请来博学鸿儒做其老师,还为他兴建博望苑,以供他结交天下豪杰志士。
到汉武帝征和二年,刘据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中国历史上做了太长时间太子的人,往往到最后都无法继位,这个奇怪的规律,刘据也没能幸免。
征和二年,武帝的宠臣江充诬陷太子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刘据被迫起兵自保,率领宫中的侍卫同宰相的军队在长安城大战五日,血流成河。
但刘据的军队很快就被打败,刘据本人在逃到湖县时,也被搜捕的人发现。
为了避免受辱,刘据当场自缢而亡,他的妻儿、亲信随从也大多在这场巫蛊之祸中被诛杀,只有刘据的一个孙子因为刚刚出生,还在襁褓之中,幸免于难。
一年后,武帝逐渐明白,太子是被小人陷害。想到爱子的惨死,汉武帝心痛难当,不仅将当年陷害、追捕太子的人全部诛杀,还兴建思子宫、归来望思台,以怀念太子。
按说刘据的一生到这里,就算是以大悲剧的形式结尾了。谁想到九年后,一个自称卫太子刘据的人,却又将尘封往事翻了出来。
此时的皇帝,是汉武帝最年幼的儿子刘弗陵,他是汉武帝临死前才最终确立的继承人,即位时仅8岁。
正所谓主少国疑,刘弗陵自登基之初,就面临着朝野的种种质疑与挑战。甚至于,当他继位的消息传遍朝野时,有的大臣竟不知道刘弗陵是谁、年方几何。
尤其是武帝次子、燕王刘旦,他对刘弗陵的继位十分不满,派人在民间长期散播刘弗陵非武帝亲子的谣言,并多次密谋起兵造反。
元凤元年(公元前80年),燕王刘旦要谋反的事情被人揭发,刘旦被迫自杀。但怀疑的种子已在民间种下,刘弗陵帝位的合法性和正统性,在民间已经遭受到百姓的诸多议论与质疑。
两年后,这个突然出现在未央宫北门的男人,无疑对昭帝的皇位是一个巨大挑战。刘据做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生前一直主张改变武帝穷兵黩武的政策,施行仁政,与民休息,民望极高。
听闻卫太子重新出现,一时间,长安百姓群情沸腾。
他们对仁厚温和的卫太子的怀念、以及对其含冤而死的同情,弥漫了整个长安。赶去围观的下层官吏和平民竟多达数万人。如果这个卫太子是真的,整个政局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昭帝刘弗陵和主政的权臣霍光不敢怠慢,一方面派禁军把守北门以防民变,一方面派丞相田千秋、御史大夫桑弘羊和许多老臣前去辨认真假。
按说,刘据做了三十年的太子,并在成年之后长期帮父亲处理政务,朝中的老臣应该对刘据十分熟悉,加上事情才过了八九年,想要辨认真假,应该是件十分容易的事。
谁料在辨认现场,这些老臣全都默然不语,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指认眼前这位“卫太子”到底是真是假,现场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这时,京兆尹隽不疑赶到现场,他不由分说就下令将这名男子收捕。有人劝他说,真假未知,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比较好。
隽不疑却斩钉截铁地说:“诸君何患于卫太子!……卫太子得罪先帝,亡不即死,今来自诣,此罪人也。”言下之意,即便这个男人真的是卫太子,也是一个罪人,无法对政局产生多大的影响,不足为患。
这场微妙而复杂的政治困境,就这样被隽不疑轻松化解。
事后,经过审讯,这名男子供称自己叫成方遂(也有文献记为张延年),是湖县一个摆摊算卦的神棍。一天,卫太子的一位侍从请他为自己占卜时,发现成方遂长得很像已故的卫太子。成方遂听到此话后,十分动心,便想借机谋取富贵,才上演了这一出闹剧。
到此,昭帝和霍光大松了一口气,重赏了隽不疑,将成方遂以诬罔不道之罪,判处腰斩。
然而,事情真的如此简单、只是一个神棍利欲熏心搞出来的闹剧么?
且不论,征和二年发生的巫蛊之祸,受牵连者多达数万,追随卫太子起兵的人尽数被诛杀,太子的许多亲信更是全族被杀,怎么会有太子的侍从不仅逃过了征和二年的血腥屠杀,还能大大方方的上街占卜,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而且在成方遂事败后,这个侍从也并没有被人找到。
此外,单看成方遂出场的一系列安排,就已经透露着诸多的蹊跷。
先看出场装备:成方遂以一身黄色服饰出场,绝非偶然。
自汉代始,天子衣黄。此前,秦朝以水为德,服饰以黑色最为尊贵。而汉尚土德,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武帝下令服色尚黄。
自此,黄色才成为皇权的象征色。
成方遂以黄牛、黄衣、黄帽出场,正是要彰显自己的正统身份。
其次,成方遂选择在未央宫北门出场,也有着极深的暗示。
按“南朱雀北玄武”的说法,未央宫北门,就是玄武门,自北门进入皇宫,是周礼所规定的皇子觐见天子的路线。这也是为什么到唐代,李世民选择在玄武门,也就是北门发动兵变的原因。
而成方遂所打出的黄旐旗,也就是绘有龟蛇形象、象征玄武的龟旐旗。
玄武,是上古时代传说中的一种神兽,由龟和蛇组合而成,玄武的本意就是玄冥,武、冥古音是相通的。
玄,是黑的意思;冥,就是阴的意思,在汉代,玄冥(玄武)不仅是北方之神,水神,还是阴间的象征。
成方遂打着黄色的玄武旗,来到未央宫北门,是否要暗示众人,阴间的皇子归来,要觐见皇帝呢?
这一系列的苦心安排,让人不禁怀疑,成方遂作为一个乡镇街头算命的神棍,怎么会对刚制定没多久的朝廷礼制如此的熟悉,甚至达到了运用自如的程度?
此外,正如隽不疑所说,武帝晚年虽然对太子之死痛心不已,但并未给太子平反。所以在当时,卫太子仍是一个起兵叛乱的罪人。成方遂如此熟知朝廷礼仪,又怎会不知卫太子的罪人身份?
既然如此,他如何确信可以通过假扮卫太子来获得财富与权势?而熟悉太子的老臣也都一一健在,他又是哪儿来的自信,相信自己可以假冒卫太子而不被戳穿?
由卫太子引起的风波,并没有随着成方遂的伏诛而告一段落。
元凤三年正月,成方遂事件刚满一年,鲁地传来多件怪事:在五岳之尊的泰山,有一块倒卧的巨石忽然自己立了起来,附近的昌邑郡又有枯木复生;
而皇帝的御苑也没消停。皇家园林上林苑中有一棵大柳树,本已经枯死倒地,谁知这一年不仅重新长出枝叶,还直立了起来,更有虫子在树叶上咬食文字,说:“公孙病已立”。
朝野间对这些异状议论纷纷,一位名为眭弘的官员直接上书皇帝,说这些异象是上天在昭示,当有匹夫为天子——枯柳复生,意指已经被废的公孙氏当复兴;请昭帝禅位与贤人,以顺应天命。
如此大逆不道的奏疏,激怒了汉昭帝和霍光,汉昭帝下令,眭弘妖言惑众,将其诛杀。
五年之后,“公孙病已立”的谶语还是应验了。
汉昭帝病逝,由于生前一直体弱多病,昭帝并没有留下子嗣,他的侄子昌邑王被选为汉王朝的继承人,据说这位昌邑王昏聩好色,才在位27天,就被权臣霍光联合群臣废掉了。
这时,武帝曾孙、卫太子在世上的的唯一血脉、巫蛊之祸的幸存者——刘病已,被霍光从民间请了出来,拥立为帝,史称汉宣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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