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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四十一年(1776),清高宗为明季殉节诸臣编了一部《钦定胜朝殉节诸臣录》后,又诏令国史院弄了两卷《钦定国史贰臣表传》。《贰臣传》分甲、乙两编,甲编收对清朝赤胆忠心、积有功勋者,乙编为对明清都不尽忠且无建树的降官。
殿堂级书法大家王铎,迄至今日还很著名,有书法《拟山园帖》《琅华馆帖》《王屋图诗卷》和绘画《雪景竹石图》等一批好作品传世,却被爱好书法的乾隆帝在序言中点名:“因思我朝开创之初,明末诸臣望风归附。如洪承畴以经略表师,俘擒投顺;祖大寿以镇将惧祸,带城来投。及定鼎时,若冯铨、王铎、宋权、金之俊、党崇雅等,在明俱曾跻显铁,入本朝仍忝为阁臣。”
王铎和曾靠附逆魏忠贤起家的冯铨一样,不同于洪承畴、祖大寿那样在明亡前被清军迫降,而是在清军入关后才参加新朝的国家建设,却不幸免名列乙编的贰臣恶人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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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铎没有王羲之的显赫出身,其父只是一个爱读书的农民,种了十三四亩田地,但遭豪绅侵占陷害,贫困时不能一日两粥。他十二三岁才接触笔墨,先练了王羲之的《圣教序》,才开始零散地读古文。幸好有个舅舅组织乡学,他十五岁才进正规的学校接触到系统的四书五经。那一年,家里给他娶了一个大他两岁的老婆。
舅父陈具茨、岳父马从龙和发妻马氏,成了他的主要助学人。天启二年(1622)三月,年届而立的王铎进京参加殿试,名列二甲,赐同进士出身,与倪元璐、黄道周同改庶吉士。三人深交,始于此年,后来有了“三株树”与“三狂人”之称。
王铎供职翰林院编修,没有倚为靠山的政治资源,只能在魏门走狗顾秉谦、黄立极、冯铨的领导下,颠倒是非,攻击东林党人,全盘推翻既定的梃击案、红丸案、移宫案的结论,为魏忠贤歌功颂德。
有谄事魏阉之嫌,然王铎是奉命参与者。崇祯帝追责魏党时,没有株连王铎,而是安排他到东宫任职,做过右春坊左谕德、右庶子。他职权不高,但诗书盛名在外。温体仁主政时,王铎不屑与之为伍,主动申请调到南京掌翰林院事。
两年后,王铎被召回北京任詹事,兼经筵讲官。他给崇祯帝讲儒家典籍,讲《中庸·唯天下至圣》时,结合时事,言语有“白骨如林”,激怒崇祯帝,差点治罪。
崇祯十二年,太子朱慈烺正式入主东宫,设置机构,由翰林院和詹事府出员兼任。廷议推荐翰林院侍读学士兼经筵讲官黄道周,遭首辅大学士张至发反对,张却支持王铎成为东宫侍班。给储君当师傅兼管家,前途无量,但王铎没干多久,因次女病逝,两次请假归里,后来他返京任翰林学士,不到一年又赴南京做礼部尚书。
王铎以家人先行,取路暂返老家孟津,他率家丁随后。家人半路陷入两千多人的农民义军重围中,王铎以二十五骑驰突往救,救出家人冲出重围。他还没抵达南京,老父病故,于是辞官服丧。不久,其母亡故。刚将父母葬入祖茔,妻子病逝。
家人不断离世,使他无法回京任事。崇祯十七年三月,朝廷命他回京任礼部尚书,他还没来得及赴任,就收到崇祯帝自缢煤山的噩耗。福王朱由崧组建南京政府,王铎与詹事姜曰广任东阁大学士。权臣马士英排挤史可法和姜曰广,却对王铎看重,加其太子少保、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为流亡内阁的次辅。
王铎六次上书请辞,弘光帝挽留,晋少傅。这次没走,却使五十四岁的王铎在多铎大军围攻扬州时,临危受命,作为弘光帝逃亡芜湖后的南京最高长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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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治二年(1645)五月十六日,清军围城,王铎同礼部尚书钱谦益率留守南京的文武百官,在滂沱大雨中开城门,跪迎清廷的豫亲王、定国大将军多铎。
王铎跪掉了民族气节。摄政睿亲王对他很看重,命他以原职礼部尚书管弘文院学士,充明史副总裁。他的南明皇帝朱由崧,却被清廷押解进京处死了。
多尔衮摄政,王铎做过殿试阅卷官。他们的政治合作还算顺利。王铎因侍妾去世,归葬返京后,被安排到礼部做左侍郎,兼《太宗文皇帝实录》副总裁。顺治帝有意拉拢王铎,下恩诏晋为太子太保。顺治八年,大权在握的世祖将王铎升为少保。
御史张煊弹劾吏部尚书陈名夏“私庇南人”,压制资深的北方人王铎不能升尚书,而力荐资浅的南方人陈之遴为礼部尚书兼弘文院大学士。陈之遴被劾与陈名夏营私结党,不宜重用,但顺治帝认为他是人才,并不治罪,调任户部尚书。顺治帝任命王铎为礼部尚书,时为顺治九年三月,而王铎已经请假返回老家,重病在床,并未就职,同月病逝。朝廷收到讣告后,赠太保,谥文安,荫其孙中书舍人。
但是,乾隆帝知道,王铎在明末政坛以忠直闻名,极力反对权臣杨嗣昌对清军主和政策。当其好友黄道周批驳杨嗣昌对清休战谋和,遭处以贬官六秩之严惩后,王铎仍上疏:“言边不可抚,事关宗社,为祸甚大,懔懔数千言。”杨嗣昌大怒,使人向崇祯帝告发,请求对王铎课以廷杖刑罚。消息传出,王家老小惊恐不已,而王铎神态自若,毫无畏惧。他还向朝廷举荐其四弟王镆,请求允许他们兄弟领四千强兵,请缨以击寇颈,致意阙下。
而到了清朝,王铎虽非极受重用,也是位高权重,但他缄默无声,碌碌无为。他仕清七年,写了不少有名的字帖和诗作,却在本职工作上政治建树寥寥可数:一、顺治八年三月,疏请皇帝尊师重道,“幸学释奠”“修葺圣庙”,照例调衍圣公及四姓博士赴京陪祀,行孔孟之道;九年二月,代表皇帝祭告西岳、江渎。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政绩记录了。
治绩不佳,但艺术成就高。王铎博学好古,诗书盛名在外,力矫积习,独标气骨,苍郁雄畅。后人给其“神笔王铎”的美誉,甚至认为其草书“后王胜前王”,即超过了王羲之。仕清后,他的字越写越好,布局匀称,线条飘逸舒展,行笔充实,转笔畅达,参差起伏,跌宕自如。此外,他还是一个高产诗人。他终生坚持“一日临帖,一日应请索,以此相间,终生不易”,遍临魏晋、唐宋法帖,一生的书法作品超过万件,传下来的墨迹本近千件,还写了两万余首诗,多有忧国忧民的情怀。
这份伟大的艺术成就,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的,却使也爱书法、写诗高产的乾隆帝质疑他身居要位恶而不务正业的忠诚度:纵有神笔美誉,纵有忧乐情怀,也替代不了他的政治作为。
他把大量的时间给了临创书法、写诗作文、游山玩水,既不像洪承畴那样为统一大业殚精竭虑,也不同于冯铨、金之俊为内政治理出谋划,完全是怠政不作为。
这些都受顺治帝礼遇或重用、为清朝一统天下建功立业的降臣,在一百多年后,都被乾隆帝嗤之以鼻,悉数打入“贰臣传”。乾隆帝认为曾祖父顺治帝之所以用他们,为“开创大一统之规模,自不得不加之录用”。他用近乎仇视的眼光,看待这些贰臣:“朕思此等大节有亏之人,不能念其建有勋绩,谅于生前;亦不能因其尚有后人,原于既死。今为准情酌理,自应于国史内另立《贰臣传》一门,将诸臣仕明及仕本朝名事迹,据实直书,使不能纤微隐饰,即所谓虽孝子慈孙百世不能改者……此实乃朕大中至正之心,为万世臣子植纲常!”(《明季贰臣传序》)
乾隆帝这么做,有自己的政治目的。他不好明说顺治帝崇汉抑满的是非观,而以此作铺垫,在此后不久,即乾隆四十三年,为遭顺治帝削爵戮尸的多尔衮正式平反,恢复睿亲王封号,评价其“定国开基,成一统之业,厥功最著”。
多尔衮身后荣辱,百年巨变,那是皇家内部争斗此起彼伏的结果。而贴在王铎等身上的贰臣标签,却因历史的存在而不可能被揭去。哪怕他因气节自亏抑郁而卒,纵然他的诗书名气再大、影响再久、成就再高,也无法改变屈节降清的事实。
这是王铎那一类人的不幸和悲哀。
当然,历史也不会因为那些贰臣的标签甚至烙印,而淡化他们为明清之际的社会秩序重建所贡献的大大小小的力量。
王铎虽政治作为不大,但他留下的笔墨还是当时文化史的一大亮点,这是附庸风雅、标榜文治的乾隆无法比拟、不无嫉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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