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刻拍案惊奇》为明末凌濛初编著拟话本小说集。于1632年(崇祯五年)成书刊行,与作者前著《初刻拍案惊奇》合称“二拍”。下面趣历史小编就为大家带来详细的介绍,一起来看看吧。
第七卷 吕使者情媾宦家妻 吴大守义配儒门女
词曰:
疏眉秀盼,向春风,还是宣和装束。
贵气盈盈姿态巧,举止况非凡俗。
宋宝宗姬,秦王幼女,曾嫁钦慈族。
干戈横荡,事随天地翻覆。
一笑邂遁相逢,劝人满饮,旋吹横竹。
流落天涯俱是客,何必平生相熟?
旧日荣华,如今憔悴,付与杯中醁。
兴亡休问,为伊且尽船玉。
这一首词名唤《念奴娇》,乃是宋朝使臣张孝纯在粘罕席上有所见之作。当时靖康之变,徽、钦被掳,不知多少帝女王孙被犬羊之类群驱北去,正是“内人红袖泣,王子白衣行”的时节。到得那里,谁管你是金枝玉叶?多被磨灭得可怜。有些颜色技艺的,才有豪门大家收做奴婢,又算是有下落的了。其余驱来逐去,如同犬彘一般。张孝纯奉使到彼云中府,在大将粘罕席上见个吹笛劝酒的女子是南方声音,私下偷问他,乃是秦王的公主,粘罕取以为婢。说罢,呜咽流涕。孝纯不胜伤感,故赋此词。
后来金人将钦宗迁往大都燕京,在路行至平顺州地方,驻宿在馆驿之中。时逢六夕佳节,金虏家规制,是日官府在驿中排设酒肆,任从人沽酒会饮。钦宗自在内室坐下,闲看外边喧闹,只见一个鞑婆领了几个少年美貌的女子,在这些饮酒的座头边,或歌或舞或吹笛,斟着酒劝着座客。座客吃罢,各赏些银钞或是洒食之类,众女子得了,就去纳在鞑婆处,鞑婆又嫌多道少,打那讨得少的。这个挞婆想就是中华老鸨儿一般。少间,驿官叫一个皂衣典吏赍了酒食来送钦宗。其时钦宗只是软中长衣秀才打扮,那鞑婆也不晓得是前日中朝的皇帝,道是客人吃酒,差一个吹横笛的女子到室内来伏侍。女子看见是南边官人,心里先自凄惨,呜呜咽咽,吹不成曲。钦宗对女子道:“我是你的乡人,你东京是谁家女子?”那女子向外边看了又看,不敢一时就说,直等那鞑婆站得远了,方说道:“我乃百王宫魏王孙女,先嫁钦慈太后侄孙。京城既破,被贼人掳到此地,卖在粘罕府中做婢。后来主母嫉妒,终日打骂,转卖与这个胡妇。领了一同众多女子,在此日夜求讨酒钱食物,各有限数,讨来不勾,就要痛打。不知何时是了!官人也是东京人,想也是被掳来的了。”钦宗听罢,不好回言,只是暗暗泪落,目不忍视,好好打发了他出去。这个女子便是张孝纯席上所遇的那一个。词中说“秦王幼女”,秦王乃是廷美之后,徽宗时改封魏王,魏王即秦王也。真个是风子龙孙,遭着不幸,流落到这个地位,岂不可怜!
然此乃是天地反常时节,连皇帝也顾不得自家身子,这样事体,不在话下。还有个清平世界世代为官的人家,所遭不幸,也堕落了的。若不是几个好人相逢,怎能勾拔得个身子出来?所以说:
红颜自古多薄命,若落娼流更可怜!
但使逢人提掇起,淤泥原会长青莲。
说话宋时饶州德兴县有个官人董宾卿,字仲臣,夫人是同县祝氏。绍兴初年,官拜四川汉州大守,全家赴任。不想仲臣做不得几时,死在官上了。一家老小人口又多,路程又远,宦囊又薄,算计一时间归来不得,只得就在那边寻了房子,权且驻下。仲臣长子元广,也是祝家女婿,他有祖荫在身,未及调官,今且守孝在汉洲。三年服满,正要别了母亲兄弟,掣了家小,赴阙听调,待补官之后,看地方如何,再来商量搬取全家。不料未行之先,其妻祝氏又死,遗有一女。元广就在汉州娶了一个富家之女做了继室,带了妻女同到临安补官,得了房州竹山县令。地方窄小,又且路远,也不能勾去四川接家属,只同妻女在衙中。
过了三年,考满,又要进京,当时掣家东下。且喜竹山到临安虽是路长,却自长江下了船,乃是一水之地。有同行驻泊一船,也是一个官人在内,是四川人,姓吕,人多称他为吕使君,也是到临安公干的。这个官人年少风流,模样俊俏。虽然是个官人,还象个子弟一般。栖泊相并,两边彼此动问。吕使君晓得董家之船是旧日汉州大守的儿子在内,他正是往年治下旧民,过来相拜。董元广说起亲属尚在汉州居驻,又兼继室也是汉州人氏,正是通家之谊。大家道是在此联舟相遇,实为有缘,彼此欣幸。大凡出路之人,长途寂寞,已不得寻些根绊,图个往来。况且同是衣冠中体面相等,往来更便。因此两家不是你到我船中,就是我到你船中,或是饮酒,或是闲话,真个是无日不会,就是骨肉相与,不过如此,这也是官员每出外的常事。
不想董家船上却动火了一个人。你道是那个?正是那竹山知县的晚孺人。元来董元广这个继室不是头婚,先前曾嫁过一个武官。只因他丰姿妖艳,情性淫荡,武官十分壁爱,尽力奉承,日夜不歇,淘虚了身子,一病而亡。青年少寡,那里熬得?待要嫁人,那边厢人闻得他妖淫之名,没人敢揽头,故此肯嫁与外方,才嫁这个董元广。怎当得元广禀性怯弱,一发不济,再不能畅他的意。他欲心加火,无可煞渴之处,因见这吕使君丰容俊美,就了不得动火起来。况且同是四川人,乡音惯熟,到比丈失不同。但是到船中来,里头添茶暖酒,十分亲热。又抛声调噪,要他晓得。那吕使君乖巧之人,颇解其意,只碍着是同袍间,一时也下不得手。谁知那孺人,或是露半面,或是露全身,眉来眼去,恨不得一把抱了他进来。日间眼里火了,没处泄得,但是想起,只做大秀不着,不住的要干事。弄得元广一丝两气,支持不过,疾病上了身子。吕使君越来侯问殷勤,晓夜无间。趁此就与董孺人眉目送情,两下做光,已此有好儿分了。
舟到临安,董元广病不能起。吕使君分付自己船上道:“董爷是我通家,既然病在船上,上去不得,连我行李也不必发上岸,只在船中下着,早晚可以照管。我所在公事,抬进城去勾当罢了。”过了两日,董元广毕竟死了。吕使君出身替他经纪丧事,凡有相交来吊的,只说:“通家情重,应得代劳。”来往的人尽多赞叹他高义出入,今时罕有!那晓得他自有一副肚肠藏在里头,不与人知道的。正是:
假若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吕使君与董孺人计议道:“饶州家乡又远,蜀中信息难通,令公棺柩不如就在临安权且择地安葬。他年亲丁集会了,别作道理。”商量已定,也都是吕使君摆拨。一面将棺柩安顿停当,事体已完。孺人事领元广前妻遗女,出来拜谢使君。孺人道:“亡失不幸,若非大人周全料理,账妾茕茕母子,怎能勾亡夫人土?真乃是骨肉之恩也。”使君道:“下官一路感蒙令公不弃,通家往来,正要久远相处,岂知一旦弃撇?客途无人料理,此自是下官身上之事。小小出力,何足称谢!只是殡事已毕,而今孺人还是作何行止?”孺人道:“亡失家口尽在川中,妾身也是川中人,此间并无亲戚可投,只索原回到川中去。只是路途迢递,茕茕母子,无可倚靠,寸步难行,如何是好?”使君陪笑道:“孺人不必忧虑,下官公事勾当一完,也要即回川中,便当相陪同往。只望孺人勿嫌弃足矣!”孺人也含笑道:“果得如此提掣,还乡百日,寸心感激,岂敢忘报!”使君带着笑,丢个眼色道:“且看孺人报法何如?”两人之言俱各有意,彼此心照。只是各自一只官船,人眼又多,性急不便做手脚,只好咽干唾而已。有一只《商调·错葫芦》单道这难过的光景:
两情人,各一舟。总春心不自由,只落得双飞蝴蝶梦庄周。活冤家犹然不聚头,又不知几时消受?抵多少眼穿肠断为牵。
却说那吕使君只为要营勾这董孺人,把自家公事趱干起了,一面支持动身。两只船厮帮着一路而行,前前后后,止隔着盈盈一水。到了一个马头上,董孺人整各着一席酒,以谢孝为名,单请着吕使君。吕使君闻召,千欢万喜,打扮得十分俏倬,趋过船来。孺人笑容可掬,迎进舱里,一口称谢。三杯茶罢,安了席,东西对坐了,小女儿在孺人肩下打横坐着。那女儿止得十来岁,未知甚么头脑,见父亲在时往来的,只说道可以同坐吃酒的了。船上外水的人,见他们说的多是一口乡谈,又见日逐往来甚密,无非是关着至亲的勾当,那管其中就里?谁晓得借酒为名,正好两下做光的时节。正是:茶为花博士,酒是色媒人。两人饮酒中间,言来语去,眉目送情,又不须用着马泊六,竟是自家觑面打话,有什么不成的事?只是耳目众多,也要遮饰些个。看看月色已上,只得起身作别。使君道:“匆匆别去,孺人晚间寂寞,如何消遣?”孺人会意,答道:“只好独自个推窗看月耳。”使君晓得意思许他了,也回道:“月色果好,独睡不稳,也待要开窗玩月,不可辜负此清光也。”你看两人之言,尽多有意,一个说开窗,一个说推窗,分明约定晚间窗内走过相会了。
使君到了自家船中,叫心腹家童分付船上:“要两船相并帮着,官舱相对,可以照管。”船上水手听依分付,即把两船紧紧贴着住了。人静之后,使君悄悄起身,把自己船舱里窗轻推开来,看那对船时节,舱里小窗虚掩。使君在对窗咳嗽一声,那边把两扇小窗一齐开了。月光之中,露出身面,正是孺人独自个在那里。使君忙忙跳过船来,这里儒人也不躲闪。两下相偎相抱,竟到房舱中床上,干那话儿去了:一个新寡的文君,正要相如补空;一个独居的宋玉,专待邻女成双。一个是不系之舟,随人牵挽;一个如中流之揖,惟我荡摇。沙边鹦鹏好同眼,水底鸳鸯堪比乐。
云雨既毕,使君道:“在下与孺人无意相逢,岂知得谐夙愿?三生之幸也!”孺人道:“前日瞥见君子,已使妾不胜动念。后来亡失遭变,多感周全。女流之辈,无可别报,今日报以此身。愿勿以妾自献为嫌,他日相弃,使妻失望耳。”使君道:“承子不弃,且自欢娱,不必多虑。”自此朝隐而出,挂隐而入,日以为常,虽外边有人知道,也不顾了。一口正欢乐间,使君忽然长叹道:“目下幸得同路而行,且喜蜀道尚远,还有几时。若一到彼地,你自有家,我自有室,岂能常有此乐哉!”孺人道:“不是这样说,妻失既身亡,又无儿女,若到汉洲,或恐亲属拘碍。今在途中,惟妾得以自主,就此改嫁从君,不到那董家去了,谁人禁得我来?”使君闻言,不胜欣幸道:“若得如此,足感厚情,在下益州成都郫县自有田宅庄房,尽可居住。那是此间去的便道,到得那里,我接你上去住了,打发了这两只船。董家人愿随的,就等他随你住了;不愿的,听他到汉州去,或各自散去。汉州又远,料那边多是孤寡之人,谁管得到这里的事?倘有人说话,只说你遭丧在途,我已礼聘为外室了,却也无奈我何!”孺人道:“这个才是长远计较。只是我身边还有这小妮子,是前室祝氏所生,今这个却尤去处,也是一累。”使君道:“这个一发不打紧,目下还小,且留在身边养着。日后有人访着,还了他去。没人来访,等长大了,不拘那里着落了便是,何足为碍?”
两人一路商量的停停当当,到了那县,果然两船上东西尽情搬上去住了。可惜董家竹山一任县令,所有宦资连妻女,多属之他人。随来的家人也尽有不平的,却见主母已随顺了,吕使君又是个官宦,谁人敢与人争衔?只有气不伏不情愿的,当下四散而去。吕使君虽然得了这一手便宜,也被这一干去的人各处把这事播扬开了。但是闻得的,与旧时称赞他高谊的,尽多讥他没行止,鄙薄其人。至于董家关亲的见说着这话,一发切齿痛恨,自不必说了。
董家关亲的,莫如祝氏最切。他两世嫁与董家。有好些出仕的在外,尽多是他夫人每弟兄叔侄之称。有一个祝次骞,在朝为官,他正是董元广的妻兄。想着董氏一家飘零四散,元广妻女被人占据,亦且不知去向,日夜系心。其时乡中王恭肃公到四川做制使,托他在所属地方访寻。道里辽阔,谁知下落?乾道初年,祝次骞任幕州大守,就除利路运使。那吕使君正补着嘉州之缺,该来与祝次喜交代。吕使君晓得次骞是董家前妻之族,他干了那件短行之事,怎有胆气见他?迁延稽留,不敢前来到任。祝次安也恨着吕使君是禽兽一等人,心里已不得不见他,趁他未来,把印缓解卸,交与僚官权时收着,竟自去了。吕使君到得任时,也就有人寻他别处是非,弹上一本,朝廷震怒,狼狈而去。
祝次骞枉在四川路上作了一番的官,竟不曾访得甥女儿的消耗,心中常时抱恨。也是人有不了之愿,天意必然生出巧来。直到乾道丙戌年间,次骞之子祝东老,名震亨,又做了四川总干之职。受了檄文,前往成都公干,道经绵州。绵州大守吴仲广出来迎着,置酒相款。仲广原是待制学士出身,极是风流文采的人。是日郡中开宴,凡是应得承直的娼优无一不集。东老坐间,看见户椽旁边立着一个妓女,姿态恬雅,宛然闺阁中人,绝无一点轻狂之度。东老注目不瞬,看勾多时,却好队中行首到面前来斟酒,东老且不接他的酒,指着那户椽旁边的妓女问他道:“这个人是那个?”行首笑道:“官人喜他么?”东老道:“不是喜他,我看他有好些与你们不同处,心中疑怪,故此问你。”行首道:“他叫得薛倩。”东老正要细问,吴太守走出席来,斟着巨觥来劝,东老只得住了话头,接着太守手中之酒,放下席间,却推辞道:“贱量实不能饮,只可小杯适兴。”太守看见行首正在旁边,就指着巨觥分付道:“你可在此奉着总干,是必要总干饮干,不然就要罚你。”行首笑道:“不须罚小的,若要总干多饮,只叫薛倩来奉,自然毫不推辞。”吴太守也笑道:“说得古怪,想是总干曾与他相识么?”东老道:“震亨从来不曾到大府这里,何由得与此辈相接?”太守反问行首道:“这等,你为何这般说?”行首道:“适间总干殷殷问及,好生垂情于他。”东老道:“适才邂遁之间,见他标格,如野鹤在鸡群。据下官看起来,不象是个中之人,心里疑惑,所以在此询问他为首的,岂关有甚别意来?”太守道:“既然如此,只叫薛倩侍在总干席旁劝酒罢了。”
行首领命,就唤将薛倩来侍着。东老正要问他来历,恰中下怀,命取一个小杌子赐他坐了,低问他道:“我看你定然不是风尘中人,为何在此?”薛倩不敢答应,只叹口气,把闲话支吾过去。东老越来越疑心,过会又问道:“你可实对我说?”薛倩只是不开口,要说又住了。东老道:“直说不妨。”薛倩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动心道:“汝祖、汝父,莫不是汉州知州,竹山知县么?”薛倩大惊,哭将起来道:“官人如何得知?”东老道:“果若是情道:“说也无干,落得羞人。”东老道:“你尽说与我知道,焉知无益?”薛倩道:“尊官盘问不过,不敢不说,其实说来可羞。我本好人家儿女,祖、父俱曾做官,所遭不幸,失身辱地。只是前生业债所欠,今世偿还,说他怎的!”东老恻然,汝母当姓祝了。”薛倩道:“后来的是继母,生身亡母正是姓祝。”东老道:“汝母乃我姑娘也,不幸早亡。我闻你与继母流落于外,寻觅多年,竟无消耗,不期邂遁于此。却为何失身妓籍?可各与我说。”薛倩道:“自从父亲亡后,即有吕使君来照管丧事,与同继母一路归川。岂知得到川中,经过他家门首,竟自尽室占为己有,继母与我多随他居住多年,那年坏官回家,郁郁不快,一病而亡。这继母无所倚靠,便将我出卖,得了薛妈六十千钱,遂入妓籍,今已是一年多了。追想父亲亡时,年纪虽小,犹在目前。岂知流落羞辱,到了这个地位!”言毕,失声大哭,东老不觉也哭将起来。初时说话低微,众人见他交头接耳,尽见道无非是些调情肉麻之态,那里管他就里?直见两人多哭做一堆,方才一座惊骇,尽来诘问。东老道:“此话甚长,不是今日立谈可尽,况且还要费好些周折,改日当与守公细说罢了。”太守也有些疑心,不好再问。酒罢各散,东老自向公馆中歇宿去了。
薛倩到得家里,把席间事体对薛妈说道:“总干官府是我亲眷,今日说起,已自从帐。明日可到他寓馆一见,必有出格赏赐。”薛妈千欢万喜。到了第二日,薛妈率领了薛倩,来到总干馆舍前求见。祝东老见说,即叫放他母子进来。正要与他细话,只见报说太守吴仲广也来了。东老笑对薛倩遭:“来得正好。”薛倩母子多未知其意。太守下得轿,薛倩走过去先叩了头。太守笑道:“昨日哭得不勾,今日又来补么?”东老道:“正要见守公说昨日哭的缘故,此子之父董元广乃竹山知县,祖父仲臣是汉州太守,两世衣冠之后。只因祖死汉州,父又死于都下。妻女随在舟次,所遇匪人,流落到此地位。乞求守公急为除去乐籍。”太守恻然道:“元来如此!除籍在下官所司,其为易事。但除籍之后,此女毕竟如何?若明公有意,当为效劳。”东老道:“不是这话,此女之母即是下官之姑,下官正与此女为嫡表兄妹。今既相遇,必须择个良人嫁与他,以了其终身。但下官尚有公事须去,一时未得便有这样凑巧的。愚意欲将此女暂托之尊夫人处安顿几时,下官且到成都往回一番。待此行所得诸台及诸郡馈遗路赆之物,悉将来为此女的嫁资。慢慢拣选一个佳婿与他,也完我做亲眷的心事。”太守笑道:“天下义事,岂可让公一人做尽了?我也当出二十万钱为助。”东老道:“守公如此高义,此女不幸中大幸矣!”当下分付薛倩:“随着吴太守到衙中奶奶处住着,等我来时再处。“太守带者自去。东老叫薛妈过来,先赏了他十千钱,说道:“薛倩身价在我身上,加利还你。”薛妈见了是官府做主,怎敢有违?只得凄凄凉凉自去了。东老一面往成都不题。
且说吴太守带得薛倩到衙里来,叫他见过了夫人,说了这些缘故,叫夫人好好看待他,夫人应允了。吴太守在衙里,仔细把薛倩举动看了多时,见他仍是满面忧愁,不歇的叹气,心里忖道:“他是好人家女儿,一向堕落,那不得意是怪他不得的。今既已遇着表兄相托,收在官衙,他一打点嫁人,已提挈在好处了,为何还如此不快?他心中毕竟还有掉不下的事。”教夫人缓缓盘问他各细,薛倩初时不肯说,吴太守对他说:“不拘有甚么心事,只管明白说来,我就与你做主。”薛倩方才说道:“官人再三盘问,不敢不说,说来也是枉然的。”太守道:“你且说来,看是如何?”薛倩道:“账妾心中实是有一个人放他不下,所以被官人看破了。”太守道:“是甚么人?”薛倩道:“妾身虽在烟花之中,那些浮浪子弟,未尝倾心交往。只有一个书生,年方弱冠,尚未娶妻,曾到妾家往来,彼此相爱。他也晓得妾身出于良家,深加悯恤,越觉情浓,但是入城,必来相叙。他家父母知道,拿回家去痛打一顿,锁禁在书房中。以后虽是时或有个信来,再不能勾见他一面了。今家官人每抬举,若脱离了此地,料此书生无缘再会,所以不觉心中悻悻,撇放不开,岂知被官人看了出来!”太守道:“那个书生姓甚么?”薛倩道:“姓史,是个秀才,家在乡间。”太守道:“他父亲是甚么人?”薛倩道:“是个老学究。”太守道:“他多少家事,娶得你起么?”薛倩道:“因是寒儒之家,那书生虽往来了几番,原自力量不能,破费不多,只为情上难舍,频来看觑。他家几自道破坏了家私,狠下禁锁,怎有钱财娶得妾身?”太守道:“你看得他做人如何?可真心得意他否?”薛倩道:“做人是个忠诚有余的,不是那些轻薄少年,所以妻身也十分敬爱。谁知反为妻受累,而今就得意,也没处说了。”说罢,早又眼泪落将出来。
太守问得明白,出堂去佥了一张密票,差一个公人,拨与一匹快马,急取绵州学史秀才到州,有官司勾当,不可迟误!公人得了密票,狐假虎威,扯做了一场火急势头,忙下乡来,敲进史家门去,将朱笔官票与看,乃是府间遣马追取秀才,立等回话的公事。史家父子惊得呆了,各设想处。那老史埋怨儿道:“定是你终日宿娼,被他家告害了,再无他事。”史秀才道:“府奠大人取我,又遣一匹马来,焉知不是文赋上边有甚么相商处?”老史道:“好来请你?柬帖不用一个,出张朱票?”史秀才道:“决是没人告我!”父子两个胡猜不住,公人只催起身。老史只得去收拾酒饭,待了公人,又送了些辛苦钱,打发儿子起身到州里来。正是:
乌鸦喜鹊同声,吉凶全然未保。
今日捉将官去,这回头皮送了。
史生同了官差,一程来到州中。不知甚么事由,穿了小服,进见太守。太守教换了公服相见,史生才把疑心放下了好些。换了衣服,进去行礼已毕。太守问道:“秀才家小小年纪,怎不苦志读书,倒来非礼之地频游,何也?”史生道:“小生诵读诗书,颇知礼法。蓬窗自守,从不游甚非礼之地。”太守笑道:“也曾去薛家走走么?”史生见道着真话,通红了两颊道:“不敢欺大人,客寓州城,诵读余功,偶与朋友辈适兴闲步,容或有之,并无越礼之事。”太守又道:“秀才家说话不必遮饰!试把与薛倩往来事情,实诉我知道。”史生见问得亲切,晓得瞒不过了,只得答道:“大人问及于此,不敢相诳。此女虽落娼地,实非娼流,乃名门宦裔,不幸至此。小生偶得邂逅,见其标格有似良人,问得其详,不胜义愤。自惜身微力薄,不能拔之风尘,所以怜而与游。虽奈儿女子之私,实亦士君子之念。然如此鄙事,不知大人何以知而问乃,殊深惶愧!只得实陈,伏乞大人容恕!”太守道:“而今假若以此女配足下,足下愿以之为室家否?”史生道:“淤泥青莲,亦愿加以拂拭,但贫土所不能,不敢妄想。”太守笑道:“且站在一边,我教你看一件事。”
就掣一枝笠,唤将薛妈来,薛妈慌忙来见太守。太守叫库吏取出一百道官券来与他道:“昨闻你买薛倩身价止得钱六十千,今加你价三十千,共一百道,你可领着。”时史生站在旁边,太守用手指着对薛妈道:“汝女已嫁此秀才了,此官券即是我与秀才出的聘礼也。”薛妈不敢违拗,只得收了。当下认得史生的,又不好问得缘故。老妈们心性,见了一百千,真来不亏了本,随地女儿短长也不在他心上。不管三七二十一,欢欢喜喜自出去了。
此时史生看见太守加此发放,不晓其意,心中想道:“难道太守肯出己钱讨来与我不成?这怎么解?”出了神没可想处。太守唤史生过来,笑道:“足下苦贫不能得娶,适间已为足下下聘了。今以此女与足下为室,可喜欢么?”史生叩头道:“不知大人何以有此天恩,出自望外,岂不踊跃!但家有严父,不敢不告。若知所娶娼女,事亦未必可谐,所虑在此耳。”太守道:“你还不知此女为总干祝使君表妹,前日在此相遇,已托下官脱了乐籍,俟成都归来,替他择婿,下官见此义举,原许以二十万钱助嫁。今此女见在我衙中。昨日见他心事不快,问得其故,知与足下两意相孚,不得成就。下官为此相请,欲为你两人成此好事。适间已将十万钱还了薛娼,今再以十万钱助足下婚礼,以完下官口信。待总干来时,整各成亲。若尊人问及,不必再提起薛家,只说总干表妹,下官为媒,无可虑也。”史生见说,欢喜非常,谢道:“鲰生何幸,有此奇缘,得此恩遇,虽粉骨碎身,难以称报!”太守又叫库吏取一百道官券,付与史生,史生领下,拜谢而去,看见丹樨之下荷花正开,赋诗一首,以见感恩之意。诗云:
莲染青泥埋暗香,东君移取一齐芳。
擎珠拟作衔坏报,已学葵心映日光。
史生到得家里,照依太守说的话回复了父母。父母道是喜从天降,不费一钱攀了好亲事,又且见有许多官券拿回家来,问其来历,说道是太守助的花烛之费,一发支持有余,十分快活。一面整顿酒筵各项,只等总干回信不题。
却说吴太守虽已定下了史生,在薛倩面前只不说破。隔得一月,祝东老成都事毕,重回绵州,来见太守,一见便说表妹之事。太守道:“别后己干办得一个佳婿在此,只等明公来,便可嫁了。”东老道:“此行所得合来有五十方,今当悉以付彼,使其成家立业。”太守道:“下官所许二十万,已将十万还其身价,十万各其婚资。今又有此助,可以不忧生计。况其人可倚,明公可以安心了。”东老道:“婿是何人?”太守道:“是个书生,姓史。今即去召他来相见。”东老道:“书生最好。太守立刻命人去召将史秀才来到,教他见了东老。东老见他少年,丰姿出众,心里甚喜。太守即择取来日大吉,叫他备轿,明日到州迎娶家去。
太守回衙,对薛倩道:“总干已到,佳婿已择得有人,看定明日成婚。婚资多各,从此为良人妇了。”薛倩心里且喜且悲。喜的是亏得遇着亲眷,又得太守做主,脱了贱地,嫁个丈失,立了妇名!悲的是心上书生从此再不能勾相会了。正是:
笑啼俱不敢,方信做人难。
早知灯是火,落得放心安。
明日,祝东老早到州中,与太守说了,教薛倩出来相见。东老即将五十万钱之数交与薛倩道:“聊助于妆奁之费,少尽姑表之情。只无端累守公破费二十万,甚为不安。”太守笑道:“如此美事,岂可不许我费一分子?”薛倩叫谢不已。东老道:“婿是守公所择,颇为得人,终身可傍矣。”太守笑道:“婿是令表妹所自择,与下官无干。”东老与薛倩俱愕然不解。太守道:“少顷自见。”
正话间,门上进禀史秀才迎婚轿到。太守立请史秀才进来,指着史生对薛倩道:“前日你再三不肯说,我道说明白了,好与你做主。今以此生为汝夫,汝心中没有不足处了么?”薛倩见说,方敢抬眼一看,正是平日心上之人。方晓得适间之言,心下暗地喜欢无尽。太守立命取香案,教他两人拜了天地。已毕,两人随即拜谢了总干与太守。太守分付花红、羊酒、鼓乐送到他家。东老又命从人抬了这五十万嫁资,一齐送到史家家里来。史家老儿只说是娶得总干府表妹,以此为荣,却不知就是儿子前日为嫖了厮闹的表子。后来渐渐明白,却见两处大官府做主,又平白得了许多嫁资,也心满意足了。史生夫妻二人感激吴太守,做个木主,供在家堂,奉把香火不绝。
次年,史生得预乡荐,东老又着人去汉州,访着了董氏兄弟,托与本处运使,周给了好些生计,来通知史生夫妻二人,教他相通往来。史生后来得第,好生照管妻家,汉州之后得以不绝。此乃是不幸中之幸,遭遇得好人,有此结果。不然,世上的人多似吕使君,那两代为官之后到底堕落了。天网恢恢,正不知吕使君子女又如何哩!
公卿宣淫,误人儿女。不遇手援,焉复其所?
瞻彼穹庐,涕零如雨。千载伤心,王孙帝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在华夏文明的神话谱系中,炎帝与黄帝的并立不仅是两位部落首领的传说,更是中华文详情
在华夏文明的璀璨星河中,宋朝以319年的国祚、18位帝王的更迭,勾勒出中国封详情
五代十国时期,南唐名臣韩熙载的一生跌宕起伏,他的结局更似一首悲怆的挽歌,在历详情
公元220年的成都城内,一场关乎蜀汉政权存续的隐秘博弈悄然落幕。养子刘封在刘详情
在清世宗雍正帝的铁腕统治下,直隶总督李绂的生死存亡成为检验皇权与清流博弈的试详情
在《三国演义》的叙事框架中,淳于琼以"乌巢酒徒"的形象定详情
在秦末汉初的烽烟中,一位出身沛县丰邑的布衣老者,以七十五载春秋见证了从泗水亭详情
在朝鲜王朝十二代君主更迭的权力漩涡中,文定王后尹氏以“继后”身份执掌中宫四十详情
樊哙,西汉初年的著名将领,以勇猛善战著称,与汉高祖刘邦有着深厚的交情。然而,详情
在北宋政坛的风云变幻中,王钦若推荐寇准为副宰相这一事件,宛如一颗投入平静湖面详情
唐懿宗李漼(833-873)的统治,恰似一曲王朝衰亡的挽歌。作为唐朝第十八位详情
在唐代文学星空中,李白与高适的关系始终笼罩着"梁园三剑客"详情
在唐代历史长河中,"永徽之治"犹如一座承前启后的桥梁,既详情
在唐代浩如烟海的诗篇中,马周的《凌朝浮江旅思》如同一叶扁舟,载着寒微文人的孤详情
在苏州城外的桃花坞深处,54岁的唐伯虎在寒风中写下绝笔"生在阳间有详情
在唐代诗坛的璀璨星河中,苏味道或许并非最耀眼的那颗,但他以一首《正月十五夜》详情
在战国时期波谲云诡的权力斗争中,秦宣太后芈八子与男宠魏丑夫的故事,犹如一面棱详情
在中国民间传说中,"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以凄美的爱情与反详情
闽越国作为战国至西汉时期活跃于东南沿海的古国,其疆域范围远超现代福建省行政区详情
浅井茶茶的人生轨迹与日本战国时代的血腥动荡深度交织。作为近江大名浅井长政与织详情
在中国古代哲学思想的长河中,王守仁(王阳明)的“知行合一”思想宛如一颗璀璨的详情
笈多王朝作为中世纪印度历史上一个重要的封建王朝,在印度政治、经济、文化发展进详情
公元215年的合肥城下,一场被后世神话为"八百破十万"的详情
在探讨中国古代军事史时,"淝水之战"作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详情
《左传》作为一部叙事详实的史书,以其高超的叙事技巧和深刻的历史洞察力,为后人详情
在历史的长河中,北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乌桓,曾是汉朝边疆的重要力量。然而,随着详情
在中国古代历史的长河中,秦朝的统一战争无疑是一段波澜壮阔的篇章。然而,在这场详情
在中国三国时期的历史长河中,英雄辈出,战事频仍,其中一场以少胜多的经典战役—详情
长平之战,作为中国古代军事史上最早、规模最大、最彻底的大型歼灭战,其影响深远详情
在历史的长河中,总有一些战役以其独特的战略意义、惊心动魄的战斗过程和深远的历详情
战国时期,华夏大地上战火纷飞,其中邯郸之战无疑是这一系列战争中最为震撼的篇章详情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战争是推动历史进程的重要力量。而在众多战争中,牧野之战无疑详情
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有些事件因其复杂性和争议性而被历史学家们避而不谈。怛罗斯详情
在科学的世界里,有一种细胞被赋予了“不死”的名号,这就是海拉细胞。这种细胞源详情
在中国古代的神话传说中,姜子牙和鬼谷子都是极具智慧和能力的传奇人物。他们分别详情
一、背景介绍 秦始皇陵兵马俑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考古发现之一,被誉为“世界详情
标题:秦始皇10大诡异事件 一、陵墓之谜 1. 兵马俑:秦始皇陵的兵马俑详情
虞姬,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女性人物,她与项羽的爱情故事被后人传颂不衰。而刘邦,作详情
胤祥没有遭到雍正的清洗,但他在年轻时去世,这一点对于一些历史学家来说存在着一详情
满清十二帝内没有溥仪的画像,只有照片,是什么原因呢? 在满清十二帝中,没有详情
溥仪的文化水平不仅仅是初中程度,尽管他的户口本上写着“初中”,但这并不是他真详情
古人常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在皇权社会,皇帝不具备生育能力,可不仅仅是详情
息肌丸是什么东西?真的有这种药存在吗?息肌丸是一种有催情作用的美容香精,塞到详情
赵飞燕服用息肌丸保持美貌,息肌丸是什么东西呢?感兴趣的读者可以跟着趣历史小编详情
古印度文明,作为人类文明的摇篮之一,承载着丰富的文化遗产和深邃的哲学思想。其影响详情
彼岸花,又称曼珠沙华,是一种充满神秘色彩的花卉。这种花通常盛开在秋季,其鲜红详情
在现代社会,我们依赖于各种产品来完成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从智能手机到笔记本电详情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常常会忽视地球上的一些奇妙之处。然而,当我们从太空中详情
在生物多样性的广阔领域中,每一次新的物种发现都像是打开了一扇通向未知世界的窗详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物品的价值超越了我们的想象。它们不仅仅是物质的存在,更是艺详情
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无论是热血沸腾的球场,还是电视机前的粉丝,都被一位女性棒详情
位于中国云南的九龙河瀑布群,被誉为“中国的尼亚加拉”,是中国最大的瀑布群。这详情
北仑河口,位于中国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是中国大陆海岸线的最南点。这里既有美丽详情
鸭绿江口,位于中国东北地区,是中国大陆海岸线的最北点。这里既有壮丽的山川河流详情
湖北省,位于中国中部,素有“千湖之省”的美誉。全省湖泊众多,水域面积占总面积详情
在唐代诗坛的苍茫雪原中,刘长卿以五言绝句《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凿出一眼温热的清详情
在《红楼梦》这部文学巨著中,妙玉无疑是一个极具神秘色彩和独特魅力的人物。她以详情
在中国悠久的历史长河中,涌现出了无数才华横溢的诗人,他们用优美的诗句抒发了对详情
在中国古代文学的璀璨星河中,《诗经》犹如一颗耀眼的明珠,汇聚了无数文人墨客的详情
王勃,唐代初期的杰出诗人,以其才华横溢和短暂而传奇的一生著称。在他的众多诗作详情
《射雕英雄传》作为金庸先生的经典武侠小说,自问世以来便受到了广大读者的喜爱。详情
在中国古代文化的历史长河中,《世说新语》以其独特的魅力记录了一个个鲜明的人物详情
在道教传奇与神话故事中,赤脚大仙这一角色的形象虽短暂却极为鲜明,他在《西游记详情
在浩瀚的中华文化宝库中,“斯斯文文”这个词汇常被人们所提及。但是,它究竟是不详情
你知道“时时刻刻”这个成语吗?它不仅仅是描述时间的连续,更是一种对生活态度的详情
在汉语成语的宝库中,“攘攘熙熙”以其形象生动的描绘,捕捉了人类社会繁忙混杂的详情